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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骑手阿潇:为了女儿,她要比男人跑得更快

外卖网络铺天盖地的今天,要见一个骑手,是轻而易举的事。但要找到一名女骑手,并不容易。要和女骑手约出时间聊天,也不比约见任何一个 “996” 状态的打工人简单。她们是最忙碌的人群之一。

我是在上海的繁华地段见到阿潇的。彼时是周日,本该是她的休息时间,但为了跑满每周 500 单(满 500 单单价会涨到 8 元),她还在送外卖。阿潇来自湖北,1975 年生人,成为一名女骑手已有两年。每天早上 8 点出门,夜里十一二点收工,是她的工作常态。

我提出跟她送一天外卖。为了在中途搭上车,我在商场门口等她送完之前的单子,才坐上她的后座。那是我坐过最惊险的电瓶车,考虑到后座有个人,阿潇还 “放慢了速度”。做骑手后,迄今为止,她已换了三辆电瓶车。这一辆的后视镜也已经撞坏了,但她并不介意。她说,没有一个骑手是看红绿灯的,往往在灯还没有跳转时,他们就发动了。有一次,阿潇停在十字路口,信号灯已转红,另一个骑手看她着急,打趣式地伸出双腿横在路中间,说:你快走,我帮你拦着。

这是一个男性化的行业。美团研究院最近一次提到女骑手还是 2018 年,根据当时的调研,女骑手占比约为 8%。外卖行业是按照男性的身体和气概打造的,为了适应这个行业,阿潇得付出更多的代价。

阿潇身量娇小,身高不到 1 米 6,体重现在瘦到了 90 多斤,皮肤晒出了小麦色。在不久前加入要求更高的 “乐跑” 队伍后,她剪掉了长发。她很少购置衣物,我们见面那天,她穿着红色的宽大卫衣和浅蓝色牛仔哈伦裤。声音温和,但有些沙哑。

除了在外形上逐渐 “男性化”,阿潇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更多限制。每天工作十几小时,她很少喝水,“上厕所耽误时间”。她已经 46 岁,每次经期都疼痛难忍,但她没有因此休息过。送外卖时,除了风雨无阻地骑车在路上,她的日常,就是在商场、办公楼和居民楼之间奔跑。

常有男骑手问她,在乐跑,男的都吃不消,一个女的吃得消?而她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。现在的她,每个月能拿到上万元报酬。而根据美团研究院的报告,2020 年上半年,92.6% 的骑手月收入在 8000 元以下。毫无疑问,在这个男性为主体的行业中,阿潇也是佼佼者。

尽管月收入已接近 “白领”,阿潇仍然过着俭朴的生活。她与其他女骑手、家政工住在上海一个老小区的四人间里,住架子床,月租 850 元。大多数时候,她在餐馆吃一份 10 块或 15 块的骑手餐。平常,她去得最多的是地下的楼层:停车场,地下美食广场。大商场的餐饮,也多在地下。她说自己不喜欢大商场,那里步行距离长、容易迷路,很难送外卖。

与这个城市里的大多外来务工女性一样,阿潇挣的每一分钱都要往家里输送。她舍不得为自己花钱,很少购置衣物,也几乎没有娱乐活动。来上海两年,她只去过迪士尼和海洋馆,都是带女儿去的。以前,她喜欢外出散步,以及吹陶笛,现在则没有时间。

这并不是她喜欢的生活状态,但她觉得 “没有办法”。前几年离异后,她独自抚养女儿。过去二十年,她做过纺织女工,当过老师、会计,也做过家政、打字员、推销员。如今做骑手,是她赚得最多的一份工作。在艰辛的工作和生活中,她依然怀揣着梦想,希望能为自己和女儿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。而每一天,穿行在车水马龙的都市,于车流中穿梭,争分夺秒地追逐着时间,她也时时会担心自己:明天,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?

以下是女骑手阿潇的自述。

第一天送外卖 就赔了 700 块钱

2019 年,我已经 45 岁了,经老乡介绍,从湖北老家到上海做家政。我不太会做菜,太精致的菜品,我都得拿着手机搜索。那份工作包吃包住 5000 块钱,我挺满意。但后来,听说骑手可以赚更多,我就去应聘骑手了。

第一天送外卖,我赔了 700 块。车子是跟站长借的,电池起码有五六十斤,我啥都不懂,当时住三楼,根本提不动电池,我就扔到楼下。第二天,电池被人偷走了,我什么都没赚,反而赔了站长钱。

每天都出状况。我花八、九百元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,因为找不到地方,老是超时。站长说,你把这几条主干道记下来。有一天送餐到一个工地上,我发现路中间特别光滑,我觉得好奇怪。等我开过去,原来是一块水泥池,我连人带车掉里面,推出来之后身上全是泥巴。

第一个月赔了两三千。第二个月,我又老是被罚钱。因为害怕超时,老是手抖,我经常提前点送达。被平台监控到,点一单,我要被罚 500 块,站长的星级要降一级,可能被罚 3 万块。他的损失很大,同事经常说,“站长被你气得要跳楼”。

我跑过众包、专送,现在在乐跑。相比众包,乐跑的单子好、单价高,要求也高。很多人想进乐跑,但每个队人数控制在二十多人。现在我们每个星期都踢三个人,再招三个人。被踢的都是被投诉,或者单量不够。

我上周不知道被谁投诉过,队长跟我说,站长点名要开除我,但他保住了。“这里不是给你养老的地方,跑不了下星期不要干了”,听站长这么在群里说,我们都吓死了,拼命跑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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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完上一单外卖,阿潇从停车场出来 / 蒋芷毓摄

我现在每天能跑 80 单。跑得越多单价越高,一周跑到 500 单的话,每单能有 8 块。乐跑每天都要求一定的出工时长,时长没有挂够,就会被开除。每个骑手每天必须要跑满三个时段,时段可以选择。早班是 7:00~10:30,10:30~13:30 是午高峰。午高峰单量最多,所有人都必须跑。下午茶有两个时段供选择,1:30~3:30,3:30~5:30。晚高峰是 17:30~20:30,也是必选的。

我选的是 3:30 开始的下午茶时段,每天早上 10 点半开工。但要想跑满 80 单,基本上 8 点半就出门,晚上十一二点结束。我以前还会去江边吹吹陶笛,现在连做饭时间都没有了。前段时间剪了短发,就为了这个工作。我经常碰到男骑手,听说我在乐跑,人家说,男的都吃不消,一个女的吃得消?我们队里只有两个女骑手。

平时我从来不带水,上厕所耽误时间,很少喝水。如果碰上经期,就更麻烦了。我 46 了,每次经期第一天都很难受,但还是得跑。另一个女骑手是 94 年的,很高大,也留着短发,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她是女生。她也不乱花钱,家里还有一个弟弟。

第一次见面,她递给我一根烟,我当时好害羞,脸都红了,从来没有人递过烟给我。

从女工到骑手 “这是命运的安排”

干外卖确实很辛苦,但在这个城市里,我还是得到了很多。我有时回想自己的经历,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。

我是 1975 年出生的。老家在湖北的一个县城。我父亲是镇里的物理老师,母亲在学校食堂帮工,有两个哥哥。初中毕业后,家里安排我进了当地一家国营纺织厂,干了十年。

那时我算是修布工,要把前一车间生产的布修整好,才能出厂。当时每天都有任务,要修多少卷布,班长当天把布分配给你,和她关系好的就分到容易的,干不完就加班。就像作业一样,每天都有,要一直站在那里做完。

加班没有钱。我每周倒班一次,白班是早上 8 点到下午 4 点,晚班从下午 4 点到晚上 12 点。有时候做不完活,要整整站一天一夜。那是我做过最痛苦的一份工作,当时才十五六岁,都恨不得去自杀了。我觉得人生看不到一点希望。人生的意义是什么?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?我开始想这些问题。

找不到答案。我回家说不想干了,爸妈说这份工作很难得,别人想进都进不来。实在没办法,他们请人吃饭,给我换成了练布工,有机器配合操作,再也不用加班了。有空余时间之后,我就拼命找书看,有个同学书柜上摆满了书,《红与黑》、黑格尔,佛教的、道教的,我都看了一遍,不过现在都快忘光了。

我记得很清楚的一部小说叫《假若明天来临》,一个命苦的女人做小偷,看到别人家里很豪华,她说上帝啊,为什么让我在这里做小偷,而她住这么华丽的房子,为什么给我这样的命运。

后来工厂倒闭了,我也遭遇了其它的一些打击。后来我就去福建打工。在一个餐馆认识了我前夫,他们家是农村的,我是城里的,他可能觉得我条件好一点。我并不在意这些。他会吹笛子,当时给我吹了一首歌,说话也挺幽默的,我觉得还可以,就这么走到一起。

结婚的时候,我 32 岁,他 23 岁,我比他大九岁。跟他结婚前,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提着一个夜壶,嫁到深山里去了。他家是山里的,夜壶就是业孽,意味着我要吃苦的。

第二年孩子出生,问题也来了。他不带孩子,只在生产当天用心过。我是剖腹产,生完不能动,他忙碌了一天,给女儿换尿布、冲奶粉。那天他特别累,之后就把他爸妈叫过来,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矛盾。

孩子出生前十多天,我爸去世了。坐完月子,我妈又诊断出帕金森综合症,我就带着孩子回了老家。没有收入,他出去打工,结果被骗去传销。他让我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卖了,给他寄钱。在那之前,他在我心里像一根柱子一样,但那一刻彻底看清他了。我要靠自己独立起来。后来我就抱着孩子找工作,开始卖治疗仪。为了工作,我拜托楼下快 80 岁的老太太帮我看孩子,我每月 800 块钱工资,给她 400 块。等我休息的时候,她就把孩子送来喂奶。中午我还要回家一趟,给生病的妈妈做饭。

后来我又做过印染厂的实验员,三年后,又换到当地的私立学校,教了两个学期书。我修过师范中专的成人文凭,才谋到这份工作。我没想过老师的工作是这样的。第一个学期很轻松,到第二个学期,分给我的学生数量多了几倍,每天改作业、备课,我都要批到深夜才能完成。那段时间把我累坏了。

女儿四五岁时,我提出离婚。和前夫已经很少联系,对方很高兴地答应了。之后我去民营服装厂做会计,早上 8 点上班,下午 5 点回家,还有午休。很轻松,不过没有五险一金,每月 2000 块,每周休息一天。三年后,工厂倒闭了,又不发工资,我和其他职工一起告到劳动局,把薪水讨了回来。来上海之前,我做过薪水最高的工作是打字员。我给顺丰打寄件地址,一条两毛钱,一分钟能打七八十个字,一个月能挣 3000 块钱,我做了半年。

为了生活,我还曾在学校门口摆摊,卖寿司。城管很严,做了两年,没赚到钱。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,我第一次向前夫开口,让他给个 2000 块钱的学费。他给了,还把孩子接到他老家上过一年学。但那一年,他老说他妈妈生病了,让我打钱。我不想亏待孩子,又把小孩接了回来。最终,为了孩子,为了生活,我还是来到了上海。

跑外卖两年 换了三辆电瓶车

跑外卖虽然比做家政工辛苦,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份工作,可以看到别人多姿多彩的生活。

送外卖的这两年,我已换了三辆电瓶车。我被别人撞过。有一次一个骑手从人行道上冲下来,把我车子撞坏了,我的脚也肿很高。但我以为没多大事,就让他走了。

我也撞过别人。那天手上挂着 9 个单子,手机却突然没网。我连忙骑车去修手机,原来是欠费。充钱出来后就要超时,我慌慌张张地,在路口撞上一辆轿车。我当时买的一辆新车,杆子都撞歪了。

这份工作是没有保障的,不交五险一金。压力大的时候,超时、被差评都提心吊胆。有心态好的同事说,我一点都不担心,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,想那么远干嘛。

我的心态也有变化。刚开始看见交警,心脏都要跳出来。我在一个路口被交警罚了三次,每次 50 块。他都化成便衣,藏在人群里。我还被交警追过两次。他拦下之后,我假装老老实实地推过去,等他不注意我立马上车,马力扭到最大,他差一点就薅到我衣服了。

我希望能改善我们的工作环境,尤其是路权。现在送餐的地方,不设自行车道,去了就面临罚款,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道路,太没人性。五一新规出台,我们的空间更小。交警限制电池大小,觉得我们跑得慢,事故就能减少。但这并没有从源头上解决问题。骑手竞争大,平台增加配送时长,停止无限的激励,我们的压力才能减小。

最开始送外卖的时候,爬 6 楼,我都缺氧。现在身体倒变好了。有时候下雨赶时间,根本来不及穿雨衣。一个单子 37 分钟内要送达,时间都是以秒来计算,没法顾及别的。雨过了又吹干,我倒是没感冒过。

送单的酸甜苦辣,我有时会拿笔记本记下。有一次送一箱矿泉水上六楼,也没法提。等我搬到 5 楼,男顾客像老爷一样,站在 6 楼看着我,我都是一格一格往上挪。还送过大酒店的外卖,有一个医院的科室,点了七十几份餐,打包成电视机那么大的盒子。酒店的人打包好,就扔给我,“你自己拿吧”。我把它推到电梯里,再拖在车旁边。没法运,我只好把箱子拆掉,再一盒盒放到送餐箱里。

有些店出餐特别慢。有的时候催急了,骑手和商家打起来的都有。我一般都会跟商家、客人好商好量。比如茶百道,前面排几百个人的单子,等到我肯定超时了。我就打电话给客人,客人等不及自己取消,就没有我的责任。客人要等的,我就跟他商量,能不能先到他的位置点送达,等做好了再送过去,这样就不会超时扣钱。客人都挺好说话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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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潇在店门口等餐 / 蒋芷毓摄

我的后备箱里,必备的是充电宝、工作服、雨衣。平时我不穿工作服,之前很多商场不让骑手进,现在好一点了,但是头盔必须摘下来。就算不穿,工作服也得带着。美团有 “微笑行动”,为了监测是不是本人跑单,有没有穿工装,每天都要拍照打卡。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拍照,我都把衣服放后备箱里。如果没有工装、头盔或者拍照模糊,认证失败的话要罚 500 块钱,还可能被开除。
“女儿给我发短信:我梦见你 s 了”

来上海两年,我只逛过迪士尼和海洋水族馆,都是陪女儿去的。女儿第一次来上海,问我,怎么没有山呀。我说这里没有山,她说没山的地方没有灵魂。

大城市有更包容的地方。在这里,没人会说一个单身的女人。我的室友和同事,好几个都是不婚族。相对异性来说,我觉得同性之间的关系更细腻一些,什么话都可以说。我曾经和那个抽烟的女同事找房子合租,但没找到合适的。现在住的四人间,850 块钱一个月,包充电,离上班近,很难再找到更好的了。现在我有时候中午回来做饭,更多时候在附近餐馆吃 10 块一份的骑手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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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潇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,10 元一份 / 蒋芷毓摄

每天送外卖,和同事的交流很少。平时在路上碰到打个招呼,大多时候在微信上聊两句。有的同事经验丰富,了解系统的特点,会给我讲一些避免超时的操作。上一次吃饭,我才知道他们男骑手还会去 ktv,我们几个女骑手也开玩笑说,下次我们也去点男模。之前和那个女同事一个月没联系,一天她突然给我发了一张图片,路上有一个女骑手被撞了,她说以为是我。我就知道她还是关心我的。

我想过让女儿来上海上学,但是太难了。就算她能过来,我也没时间照顾。小学她寄宿过,现在不愿意,我都是请我哥带她,每年给他们两人生活费 3 万。

我跟我妈妈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交流,她养我就像养一个物品,好像是一种责任,要把我养大。在家里,我妈、我哥对我说话都是高高在上的,居高临下地训斥,所以我在家里很内向。但直到她去世,我觉得她还是对我付出了感情,只是没有表达出来。

现在我跟我女儿之间经常表达爱意,她会说妈妈我爱你,我说宝贝我也很爱你。她的成绩越来越下降,不过我不太在意。我说只要尽你自己的努力,以后过什么生活,还是靠你自己。想读大学就努力一点,不想的话,也可以学个技术。她怎么样都可以,我不会限制她任何事情。

她不怕我。有一次我回老家,接她下晚自习,看见她跟一个男生一起走过来。她一看到我就飞跑。等回到家,她就把我一推,“你破坏我的好事,为什么要去接我?” 等我回上海,她在微信里跟我说,妈妈我分手了,你放心,我会好好学习,我只是看中他的容貌。

今年春节,我没回家。房东说,到时候回来要隔离的话,要自己找地方。能去哪里隔离呢?我就没回去。

以前我做那么多工作,虽然舒服,但是工资不高。现在的生活算不上喜欢,但也没办法。上次回家我买了一个哈密瓜,女儿突然说,妈妈我们家是不是有钱了?我当时很意外,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?她说以前你都给我买烂水果吃,这是第一次买新鲜的。以前超市里促销水果,一两块钱一大包,我经常买,里面很多是快烂了的。

不过有时候想,这么拼命挣钱,又能怎么样?我也想回去过平静的日子。我女儿都梦见我死了。去年,女儿有一天突然间跟我发微信,妈妈你没事吧?我那几天正好也不舒服,我说怎么了。她说,我还是告诉你的,我梦见你 s 了,打了一个字母 s。

也有想法不一样的人。有一个众包的同事,每天送餐像小孩一样,蹦蹦跳跳的。他说我一个月就跑 1 万块,多一块钱我都不跑,他不羡慕乐跑的高单价。

我哥也让我回去,他也想赚钱,不想给我带孩子。如果回去的话,我啥也不想干了。

(应受访者要求,阿潇为化名。)

来源:全现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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